2009年11月23日星期一

憶遊精佑君

11月11日,作為一個單身青年,這個日子某種程度上提醒了我的存在,但是今年的這一天卻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那一天正值范燕瓊、吳華英、遊精佑三網友「誣告陷害」罪開庭審理之日,而那時廈門的天空愁眉不展,福州正下著雨,我相信上天也在落淚。


我意外地未能出席庭審,無從瞭解當日法庭上唇槍舌劍的情形,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在法庭外的直播的某網友講有許多從各地趕來的群眾都說「遊精佑是個大好人」。後來,我在游兄的法律代理人劉曉原律師的博客上看到其在法庭上的慷慨激昂的陳詞,我自慚形穢,內心又有些安慰。今天是11月23日,游兄的42周歲生日,我身無長物,就寫些回憶性的文字作為這位敢言者的生日祝福,但願不會妨礙任何其他人。


若不是在網上看到游兄家人提供的照片,我幾乎想不起他的模樣了,也許你不會相信,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看守所裏,也就是我離開福州市第二看守所的當天傍晚。當我得知游兄被捕的消息後卻是和朋友討論如何幫上忙、為他以及其他被捕的網友提供幫助,絲毫沒有意識到被捕的危險,因為我的問題在我看來微乎其微。我想警方如有事先仔細察明情況,這種行為個人判斷頂多被警告,這也是我後來能被釋放最主要的原因,但是我判斷失誤了,錯誤估計了現實,後來一切出乎我的意料,所幸的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和他人的疏忽免於一劫。我的被捕也超出了游兄的意料,如果說足夠嚴重的話,游兄肯定會事先告知我,對潛在的風險進行防範,而他並沒有,說明我的所為在他的眼裏也算不上什麼。


很多朋友可能會問:「在看守所裏同案犯都隔離關押,如何能夠碰面」?為了避免串供,看守所不會把同案嫌犯關在一起,所以同案嫌犯在裏面幾乎無見面的機會,但那天確實非常湊巧,甚至我自己都想不到。假使我從監室出來時快一點或磨蹭一會兒,可能都會失去這樣的機會。當我從福州市第二看守所205監室被叫出來後,由獄警帶到過道,他讓我站在那裏等,而他則是拿著名單去領其他在押人員。我正和另外一個和我同時被叫出來的小青年(來自旁邊監室)說話,旁邊站著的另外一個人突然問我:「你是不是郭寶鋒?」我頓時感到十分吃驚,怎麼在看守所裏邊還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我連說「正是」,然後滿懷疑惑地望著他。由於在看守所裏邊不允許戴金屬框架的眼鏡,在進來看守所之前將眼鏡暫存在馬尾公安局裏邊,所以我只能眯縫著眼睛,基本上很難看清他的長相,而且我和他只見過一面,一時間沒有認出來。他又向我解釋說,「我是遊精佑啊!」我稍微上前仔細一看,確實是遊精佑。這時我才如夢初醒,做夢都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他。游兄也不敢相信我也被捕,所以一時間不敢認我直到得到我的確認。他雙手被銬著,身穿黃色號衣,由於進去的比我早,頭髮有長了些,精神還可以,只是有些憂鬱。我們彼此心神領會,時間不多,儘快把該說的話說完。我先開腔了,說自己被取保候審了。他則說自己被正式逮捕了。我心裏猛地一沉,這下可不好,後果嚴重了,我剛才還因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氣而得到片刻的輕鬆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心裏倍感難受。不過一會兒,過來一個獄警把他帶走了,我們互道了保重。到了他被關押的監室門口,獄警把他的手銬解開了,恰好他正面朝向我,我能看見他用力揮了揮手,我也向他揮手直到他從監室的那道小門鑽進去。他的背影隨即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內,我的內心猶如被一塊大石頭壓著。在我坐上回馬尾警察局的警車上,我立即向某位員警求證,他說警方已經正式逮捕了三位網友,其中包括了遊精佑,那時那三個網友的家屬和律師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很多朋友可能會認為我和游精佑先生已經認識很久了,事實上我們是在去年認識的,不過具體的時間已經記不清。那時候有「北京開關廠」之稱的牛博重開,吸引了大批網友們訪問,這些博主的文章鏈結也不斷地在Twitter、飯否等國內外微博客以及大量的QQ群裏被轉發,一時形成非常壯觀的景象。雖然我明白牛博的存在並不是官方開放言論的信號,而是在奧運之前向世人展示中國是個言論自由國家的政治需要,但是在一個言論自由度世界排名倒數的國度裏,這種暫時的變化是難得的進步。因此,對國內任何網路服務一向缺乏信任的我還是拾起很久沒有用的QQ,加入了一些群,來瞭解別人對時事有什麼看法,從那裏認識了一些有想法的人們,包括游兄。我不是很能記得清楚我們開始是通過什麼話題使我們對彼此相互瞭解,他曾經問及我的籍貫,得到我的回答之後,他就用略帶興奮的口氣說自己在鐵路系統工作,大學畢業後曾在漳平火車站工作過一段時間,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老家是福建漳平,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縣城。我非常有把握地認為在我的讀者當中十有八九不知道漳平在哪,每當我的大學同學或現在工作的一些同事、朋友問我是哪里人時,很多人會反問我是不是漳州管轄的,起初我還會耐心做解釋,直到後來失去耐心。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縣城卻曾經有著福建最大的火車站,一度是福建最為重要的鐵路樞紐,他說過上個世紀90年代在那工作過,卻沒有說過具體在哪個年份到達漳平,在那待了多久。看了馬民博先生寫的《我所認識的遊精佑》才知道他原來是在1990年到漳平火車站工作,那時漳平剛升為縣級市。我們平時偶爾會談及我家鄉的一些事情,增進了我們之間的友誼。


游兄為人所知的網名是「赫索格」,有幾個年紀和我相當的朋友都稱他為「赫叔」,我卻稱之為「赫兄」,原因是最初不知道他的年齡,原本以為他只有30多歲左右,實際上,他比我父親僅僅小幾歲,後來我將錯就錯把其視為我的「兄長」。游兄文采飛揚,機智風趣,他在一五一十部落格上曾經開過一個博客,筆名是「無中生噎」。他會戲仿有關部門各種通知、規定,這種假傳聖旨式的文字時而莊重,時而詼諧,字裏行間生動地刻畫了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荒誕,令人不禁捧腹。作為知識份子的那一面,他有著很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正義感,用世俗的觀點來看,以他現有的高薪職位,日子可以過得很舒服,但他卻義無反顧地説明弱勢群體。在技術方面,游兄是個出色的技術人才,工作兢兢業業,曾得過體制的各種認可,比如說「2006年寧德市重點建設先進工作者、2007年福建省新長征突擊手、向莆鐵路建設專案技術骨幹」,但我特別擔心會因其參與維權活動會對工作、晉升造成影響。他曾透露確實這些行為對他的經濟利益有一定的影響,但他對升職、加薪看得卻十分平淡,得不到領導的提拔而長期在一個崗位上工作也不會抱怨,若有同事發覺他很久沒有升職便問及原因,他才會給予解釋。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有著一般基督徒常見的博愛精神,樂於助人,他時常利用自己經濟上的優勢為弱勢者提供幫助。他對他人十分慷慨,而自己卻是生活簡樸,每個月薪水都固定留一些以資助那些伸張正義的維權人士或生活困難的弱勢群體。他曾經向我提過對維權人士紀斯尊、知名網友屠夫和天安門流民等的捐助。


重要的是,他不僅是個好父親,也是個好兒子。據說他在被捕之後,為了不使年老的母親當心,沒有讓家人告訴她自己被捕的消息。最近,他的女兒遊豫璟寫了一篇短文《我的父親》,回憶了其父被捕之前的一些辛酸的經歷並為父親鳴不平,令人動容。我想起之前一段有趣的事情,有一次網上聊天的時候,游兄曾經問我和其他年輕的朋友們「匡威」到底是什麼,女兒最近向他討要「匡威」。朋友們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釋「匡威」是一個時尚品牌,深受年輕人的喜愛。我笑著回答說,你女兒到了喜歡扮俏的年齡了,該為她考慮考慮啦。後來他說帶了女兒買了一款這種品牌的產品,對女兒的體貼呈於文字之上。從遊豫璟的文字可以看出她繼承了游兄正直、堅強、勇敢的性格,令我感到十分欣慰。


雖說我是土生土長的福建人,其實我對省會福州的瞭解挺少,在被福州警方帶到福州之前,我僅去過福州一次,那一次是在去年五六月份左右,當時還沒有認識游兄。說起來很荒唐,我對福州的印象僅憑著幾位朋友和同學的敍述,他們把福州描述成一座治安混亂和賣淫氾濫的城市,說句公道話,我第一次去福州,它給我的印象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也許朋友們是拿廈門的標準來衡量福州。但是,幾年前發生的「王振忠案」、「福清紀委爆炸案」、「黃金高案」等等驚世駭俗的案件卻是讓我耿耿於懷,甚至構成了我個人對福州的主觀印象,官方對這些案件的處理方法也確實對福州的整體形象造成很大的影響。當從談話得知他涉足了維權領域起,我就有些為他擔心。在這樣的環境當中,替別人說話要承擔非常大的風險,需要付出極大的勇氣,稍微不慎容易惹來大禍。世事難料,見過各種大風大浪的他而今卻身陷囹圄,面臨著缺乏社會公義的審判。


在此案之前,我和游兄平常主要通過QQ聯繫,他與那些年紀比我大許多的朋友也主要通過QQ聯繫,我曾經提醒過他使用QQ的風險非常高,我們每說一句話或每傳一個檔都在監控之中,極有可能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最初的當心結果成真,警方不但通過QQ把我們幾個抓了,而且一個員警曾經拿著厚厚的一疊我與游兄的聊天記錄讓我簽字,我拒絕簽字,那位員警就說:「你不簽也沒關係,我們有證據」,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另一方面,我也認為年紀較大的線民過分依賴於博客、QQ群等傳統的網路平臺,缺乏對新媒體的參與。去年底,我向他介紹了Twitter,而且幫他註冊了一個帳號,加上其他網友的幫助,他很快學會了使用Twitter並漸漸迷上了微博客,後來他自己又在一些國內微博客網站註冊了帳號。QQ不只是給我帶來不愉快的經歷,但同時我也認識了一幫好朋友,在我被捕之後,這些朋友們為我提供了大量幫助。現在看來,騰訊QQ看起來像個可愛溫順的企鵝,實際上是兇殘的鱷魚,這樣的經歷使我徹底放棄使用QQ。


游精佑兄的命運是當代中國異議者與維權人士的悲歌的現實反映,迄今為止,福建這片土地上的最敢言者已經全部入獄,他是最後一個,而福州的這個案件折掉了三員重要力量。中國近三十年來的經濟飛速發展,但是若論中國為此而付出的環境而權益的代價,並不值得炫耀。中國的改革是一場跛腳的改革,經濟改革和社會改革不是並行在同一軌道上,前者充滿著強烈的功利性,過分注重經濟利益而不關心環境保護和社會公平,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產生各種嚴重的社會問題,但是膽小怕事的大多數中國人默默承受著種種傷害或對這些問題視而不見。在中國,做人難,做個有良心、有正義感的人更難。當代中國人普遍面臨著十分嚴重的精神危機,有正義感、敢於仗義執言的人往往被他人認為「犯傻」,無怪乎韓寒說在這個國家,做一個憂國憂民的人是最傻和最痛苦的,國家不樂意,國民不在意。游兄就是這樣一個「傻子」,他甚至為素不相識的困難者捐款,若說他的行為有什麼動機,那這個「動機」有多高尚啊。游兄的所作所為只會令政府機關感到無地自容,他把關懷帶到社會關心不到的地方,那些得過他的幫助的人最深有感觸的。我相信中國的維權者都是通過法律的途徑尋求正當權利,但是中國畢竟是一個人治的國度,有權勢的既得利益者往往會利用公權力打擊維權者,反誣維權者有種種「不良動機」等等,甚至扣上一個罪名。如果關心社會、關懷弱勢群體也能成為一種罪,那麼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值得我們好好反思。


朋友們,請記住遊精佑這個好人,記住他為社會公正和司法進步所做的一切,希望您也能送上生日的祝福。

PS: 免翻牆觀看此文,請點擊這裡